Monday, August 1, 2011

評《春殘夢斷》


文/陳力行

中聯電影回顧剛落幕,筆者有幸趕及觀賞幾齣,當中以《春殘夢斷》(1955)最縈繞心頭。翻查資料,在1955年,李晨風一共有五部執導作品公映。按首映次序,先有與中聯另外五位導演合導的《愛》(分上下兩集),接着是分別由華聯和明華出品的《寒夜》和《人道》,然後便是《春殘夢斷》和遠笈日本拍攝的《斷鴻零雁記》。毫無疑問,《春殘夢斷》見證了李晨風創作力最鼎盛的時期。

由於未能一睹上述那些電影,在此抱歉未能對李氏及其電影風格作本文的一個面向。故本文的分析會集中於兩方面:在整體上,釐清敍事的條理(coherence),縱看不同情節如何緊緊扣連;以及在電影語言上,闡釋影像的意義(significance),而理解不同製作單位如何強化(reinforce)電影的威力。然而,兩個面向其實殊途同歸,都是著重怎樣說好一個故事。

漂泊無定的命途

《春殘夢斷》取材自俄國文豪托爾斯泰的《安娜•卡列尼娜》,李晨風身兼導演和編劇,攝影則由孫倫和曹池負責,而演員班底包括白燕、梅綺、馬師曾、張活游、李清、黃曼梨和黃楚山等。電影設定從十九世紀的俄羅斯,改編為五十年代的港澳兩地。講述一女之母的安娜(白燕 飾)重遇痴戀她的王基樹(張活游 飾)和面對專制富商丈夫陳克烈(馬師曾 飾)之間,作為女性箇中身不由己,甚至無力反撲的坎坷遭遇。

首鏡一片濁波滾滾的汪洋,及隨後兩個鏡頭緊接運作中的機器,都在明確告知觀眾故事是從船上開始。作為一部大幅度改編的電影,卻舉重若輕地以精密機械反映其時代背景。當然,這開首不單是一組建立鏡頭(establishing shot),它更直接豐富了敍事結構和內容。如片中多個拍攝海上浪濤的鏡頭:安娜回憶的一段童年往事、王基樹投海意欲自盡,以及結局中,安娜面對浪頭躊躇着的片刻。片首與上述鏡頭的呼應,重覆利用海的意象,使整部電影添上了宿命之感。

安娜在輪船上的進場安排,顯然有一番深思。先以一眾熟睡的乘客與兩眸子發怔着的安娜作對比,當她拿出大嫂(黃曼梨 飾)的信時,鏡頭由特寫拉遠成一中鏡。以大嫂的畫外音講述信中內容,也即是安娜乘船到澳門的因由,而鏡頭又再慢慢拉近成特寫。當我們一看到白燕那張彷彿會說話的臉龐,心中已感受到戲中蘊蘊藉藉的纏綿意緒。再者,反覆的運鏡手法,預示了安娜徘徊港澳兩地,以至兩個男人和家庭間的輾轉旅途。

敍事安排有條不紊

李晨風對情節鋪排,實是匠心獨運,銳意營造敍事結構的均稱(equilibrium)。如遊樂場和馬場的戲份,均別於片中很多幽閉的場景佈置。先渲染開揚、歡愉的氣氛,才逐漸滲透出安娜將要面對的曲折劇情。若將兩段抽出並論,有兩點十分值得注意。

(1) 兩段皆為電影的重要伏筆。遊樂場一幕中,以跌跌盪盪的迴旋木馬,寓意三妹美娜(梅綺 飾)與李文(李清 飾)那段情的起伏變奏。同時,點出了美娜對王的傾慕,還有對安娜的一酲醋意。觀乎全片,有關美娜的篇幅並不多,但絕非安娜與王、陳二人間之附庸角色;其實她起初對姊姊感到嫉妒,到後來予以諒解的演變,既深化了安娜與王於感情上的曖昧性,更側寫了一段細膩的姊姊情誼。同樣地,馬場一幕主導了三位主角的發展:王墜馬受傷後仍苦苦追纏,面對不果的愛情更肆意自殺;陳也愈來愈咄咄逼人,由泛起疑心到忿忿不滿地以苛刻條件作報復。不過,我認為這場戲關鍵並非墜馬,而是在於安娜本着對王的關注/關心,使她不自覺地對陳越權起來:當席上夫婦二人觀賞賽事時,不斷與賽馬的實況對剪,安娜興奮雀躍得一手把陳的望遠鏡搶過來。換言之,整場戲暗示安娜與王如何藕斷絲連,把劇情推向無可挽救的境地。

(2) 把兩場戲對照,可突顯出「兩地之別」。遊樂場代表着純潔的童真;馬場則是截然不同的成人世界。如王與安娜在摩天輪上細語交談,呼喚觀眾憶起安娜的童年。縱使美娜的行為破壞了融洽氣氛,但她沒有立心不良,只是小孩撒嬌,正如大嫂口中所說的「大唔透」(唯一要挑剔的就是女孩小玲的缺席)。相反,身在馬場/香港的安娜明顯欠缺家庭溫情,只充斥着金錢、派頭和物質等掛勾的聲色犬馬。她只好被陳一邊拉着進場,一邊應酬別人,但整場戲他們根本沒有半句溝通。相較在澳門時,安娜卻能以開懷的心情暢所欲言。

當然,李晨風的說故事技巧不止於此,更厲害的是,他蘊釀一場戲的逼人張力。以結尾前一段戲為例,從一開始已遭傭人的阻撓,才可和女兒相見。未幾,要設法躲避陳的歸來,教觀眾看得陡然心驚。這裡,透過手帕和玩具車等微妙的物件,把整場戲拍得波折重重。安娜無奈被發現,但敍事的力度沒因而減弱。陳更藉此機會,向安娜提出兩個苛刻條件,當中對一個女性的屈辱,教陳的堂妹也心頭一凜。當安娜捂淚而去之際,女兒小玲跑去她身旁和母親擁抱,形成層次分明的三角構圖:身在後景的奶媽(李月清 飾)是無能為力的旁觀者;畫面左邊是站在中景的陳,而他所佔的空間最多,示意角色權力之大;安娜則在前景蹲下來抱着女兒,其地位和看親女兒這要求的卑微也不言而喻。鏡頭繼續拍下奶媽把小玲拉到梯間,並奏起幽怨的配樂,一臉茫然的安娜在窗下含淚俯望女兒。這刻,她猶如兩次在窗下的王基樹,須承受與親愛女兒痛別的隔膜。故此,由她抵達大宅,直至成為「窗下人」的一刻,這十數分鐘的情節全是累積、遞增而來的銀幕張力。

演、攝、導三得益彰

至於,李晨風如何施展他對場面調度(mise-en-scène)的圓熟技藝,以及運鏡、演員演出和佈置等種種配合,繼而令一個畫面或一場戲達至懾人威力。接下來,我會精選兩段戲去深入探討《春殘夢斷》電影語言運用。

(1) 這段戲,由安娜配襯好一雙舊耳環開始[32:10],到陳為安娜穿戴好新的耳環,兩人再步出房間作結[34:36]。最初,安娜已妝扮妥貼,一位女傭站在身後。當鏡頭慢慢拉開,二人原來是鏡中倒影。女傭步出鏡框,陳隨即推門而入,並佇立在安娜的背面與鏡像之間。這前奏預示了稍後更複雜的場面調度和運鏡。

當陳不停催促安娜,他驚覺新耳環仍安放桌上,而場面調度的威力便發揮起來:一臉鐵青的陳捏緊手中耳環,安娜和傭人一併進場;鏡頭順勢推左,而鏡頭停下時,陳即喝道:「咪住!」鏡頭又再順着他的步伐迫近安娜,質問為何不戴上新耳環;她說出原因並強調「戴唔入」,但陳再三要求,更為她親自戴上。承上一場戲,陳擺出一副為你好的姿態,強迫女兒吞下魚油;如今要安娜戴上新耳環,也是同出一轍。

其後便是焦點所在:安娜與陳一起「入鏡」,在穿戴首隻耳環時,鏡中仍反射出相當的空間感,還有朦朧的倒影和她的背面佔着景框。然而,我們已隱約看見她的痛楚,也伴奏起哀傷配樂;但鏡頭輕巧一轉,安娜猶如被三個陳克烈重重圍困,此時面向觀眾的她已眼泛淚光;鏡頭再推近成一特寫,強忍的淚水已表露無遺。如此一正一反的調度、運鏡手法,恐怕是要映照她受盡丈夫長年累月的制肘,而藏在心坎內的「靈魂的一隅」。

畫面一轉,已是女傭的特寫鏡頭,一臉愛莫能助的表情;再回到三面鏡上,安娜抹去淚水,轉身時更收起了委婉的神情,安娜和陳步出房門。在大廳的舞會上,安娜甘願受命,又再笑臉迎人,但看過了鏡中假象,一切早已心照不宣。至於剪接上女傭的特寫,是在戲中並不罕見的手法。李晨風透過傭人/旁觀者的目光投射出每位觀眾的現況--只能對安娜寄予最深厚的同情。

(2) 王窮追到安娜娘家中的一段。二人在房中時,有一個捕捉他們對話的長鏡頭[01:24:21-01:25:36]。較第一段戲含蓄,少了畫面空間上的劇變;這一分鐘左右的鏡頭,卻示範了演員與攝影之間,兩者如何相輔相成、如何達至近乎完美的組織。

整鏡開始時,王在鏡頭左邊,手搭在右邊的安娜的肩上。王已說到可以為安娜犧牲性命,安娜卻道出不能和他結合,而王對她的話顯得有點疑惑;安娜的反應變得更大,以整個身子鬆脫開王的手,並猛然撲向左前方,而鏡頭迅即轉左,兩個角色便對調了位置;王站起來走近安娜,鏡頭微微提升,他說安娜誤會了,只祈求和她做一對「精神上永遠的好朋友」; 安娜再次拒絕並勸他離開,她緩緩走回右邊,鏡頭先右轉,王俯起身再手搭安娜的肩膀,然後慢慢推近至中特寫;安娜轉身道出苦況,只希望他能和美娜相愛,要不然就永不相見;安娜轉身繼續痛哭,鏡頭遊向左邊,悄然捕捉了沁濕眼角的王,他則身往左看時,整鏡亦完結。

容我斗膽推論,若白燕和張活遊的演繹,包括他們一舉手一投足,並非來自劇本或李晨風的指導,那很可能是他們作為演員的自發性(spontaneity)。譬如,當張活遊的對白涉及追問安娜的時候,手便立即把她的肩抓緊,使整個畫面增添一種隱約的動感。再看白燕兩次流麗的走動,其走位、對白和鏡頭,三者並行,多麼細膩、俐落的配合。如果演員真的自發演繹,孫倫和曹池的攝影就無疑功架十足。因為他們不但以靈巧的運鏡捕捉演員動態,更見可貴的是,演員和攝影雙方都存有默契和互信。

與另一部55年的傑作,秦劍執導的《父母心》並看,更可窺見孫倫的攝影風格。尤其角色間的糾纏交戰的戲份,孫倫掌鏡都準確無誤,務求要觀眾看得「肉緊」。故取《父母心》的這段:生鬼利和友人瑜回到家中,卻見兒子威沒有跟從戲曲班主。威哀怨的問利為何不能跟隨他,利沒有回答,卻對自己反問起來。此時,利發出一陣令人無法承受的苦笑,笑聲伴隨他沉重的步伐走近鏡頭,然後噗通一聲的跌坐椅子上。隨後一個鏡頭,利由座上回身到飯桌旁。這一鏡,利、威和瑜三人都在畫面內。利置身正中,威瑜二人剛好貼在畫面的邊緣,人物的高矮遠近很分明。利推開威,倚在櫃旁,瑜上前勸說,利轉身背着觀眾說:「我好難過,好難過!」只一個鏡頭,便把利最不容人所知的一面呈現出來,完全沾不到半點造作(artificiality)。

片末時,安娜獨自面對海浪,我們可會憶起她逝去的童年?還是私疑她像王基樹一樣殉情自殺?當她思量過後,便意會到她沒有如原著和慧雲李(Vivien Leigh)所演的安娜般,悲壯而死;她更接近成瀨電影中的女性,面對生活洪流,依然逆流而上,有着堅韌的生命力。李晨風與不同單位通力合作,不但將故事說得完好,更賦予了安娜一份縱使要面對社會、道德壓迫,依然抱有尊嚴地活下去的「中聯」精神。



原刊於香港粵語片研究會(Cantonese Cinema Study Association)網站。

http://www.ccsahk.com/?p=33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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