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August 1, 2011

評《春殘夢斷》


文/陳力行

中聯電影回顧剛落幕,筆者有幸趕及觀賞幾齣,當中以《春殘夢斷》(1955)最縈繞心頭。翻查資料,在1955年,李晨風一共有五部執導作品公映。按首映次序,先有與中聯另外五位導演合導的《愛》(分上下兩集),接着是分別由華聯和明華出品的《寒夜》和《人道》,然後便是《春殘夢斷》和遠笈日本拍攝的《斷鴻零雁記》。毫無疑問,《春殘夢斷》見證了李晨風創作力最鼎盛的時期。

由於未能一睹上述那些電影,在此抱歉未能對李氏及其電影風格作本文的一個面向。故本文的分析會集中於兩方面:在整體上,釐清敍事的條理(coherence),縱看不同情節如何緊緊扣連;以及在電影語言上,闡釋影像的意義(significance),而理解不同製作單位如何強化(reinforce)電影的威力。然而,兩個面向其實殊途同歸,都是著重怎樣說好一個故事。

漂泊無定的命途

《春殘夢斷》取材自俄國文豪托爾斯泰的《安娜•卡列尼娜》,李晨風身兼導演和編劇,攝影則由孫倫和曹池負責,而演員班底包括白燕、梅綺、馬師曾、張活游、李清、黃曼梨和黃楚山等。電影設定從十九世紀的俄羅斯,改編為五十年代的港澳兩地。講述一女之母的安娜(白燕 飾)重遇痴戀她的王基樹(張活游 飾)和面對專制富商丈夫陳克烈(馬師曾 飾)之間,作為女性箇中身不由己,甚至無力反撲的坎坷遭遇。

首鏡一片濁波滾滾的汪洋,及隨後兩個鏡頭緊接運作中的機器,都在明確告知觀眾故事是從船上開始。作為一部大幅度改編的電影,卻舉重若輕地以精密機械反映其時代背景。當然,這開首不單是一組建立鏡頭(establishing shot),它更直接豐富了敍事結構和內容。如片中多個拍攝海上浪濤的鏡頭:安娜回憶的一段童年往事、王基樹投海意欲自盡,以及結局中,安娜面對浪頭躊躇着的片刻。片首與上述鏡頭的呼應,重覆利用海的意象,使整部電影添上了宿命之感。

安娜在輪船上的進場安排,顯然有一番深思。先以一眾熟睡的乘客與兩眸子發怔着的安娜作對比,當她拿出大嫂(黃曼梨 飾)的信時,鏡頭由特寫拉遠成一中鏡。以大嫂的畫外音講述信中內容,也即是安娜乘船到澳門的因由,而鏡頭又再慢慢拉近成特寫。當我們一看到白燕那張彷彿會說話的臉龐,心中已感受到戲中蘊蘊藉藉的纏綿意緒。再者,反覆的運鏡手法,預示了安娜徘徊港澳兩地,以至兩個男人和家庭間的輾轉旅途。

敍事安排有條不紊

李晨風對情節鋪排,實是匠心獨運,銳意營造敍事結構的均稱(equilibrium)。如遊樂場和馬場的戲份,均別於片中很多幽閉的場景佈置。先渲染開揚、歡愉的氣氛,才逐漸滲透出安娜將要面對的曲折劇情。若將兩段抽出並論,有兩點十分值得注意。

(1) 兩段皆為電影的重要伏筆。遊樂場一幕中,以跌跌盪盪的迴旋木馬,寓意三妹美娜(梅綺 飾)與李文(李清 飾)那段情的起伏變奏。同時,點出了美娜對王的傾慕,還有對安娜的一酲醋意。觀乎全片,有關美娜的篇幅並不多,但絕非安娜與王、陳二人間之附庸角色;其實她起初對姊姊感到嫉妒,到後來予以諒解的演變,既深化了安娜與王於感情上的曖昧性,更側寫了一段細膩的姊姊情誼。同樣地,馬場一幕主導了三位主角的發展:王墜馬受傷後仍苦苦追纏,面對不果的愛情更肆意自殺;陳也愈來愈咄咄逼人,由泛起疑心到忿忿不滿地以苛刻條件作報復。不過,我認為這場戲關鍵並非墜馬,而是在於安娜本着對王的關注/關心,使她不自覺地對陳越權起來:當席上夫婦二人觀賞賽事時,不斷與賽馬的實況對剪,安娜興奮雀躍得一手把陳的望遠鏡搶過來。換言之,整場戲暗示安娜與王如何藕斷絲連,把劇情推向無可挽救的境地。

(2) 把兩場戲對照,可突顯出「兩地之別」。遊樂場代表着純潔的童真;馬場則是截然不同的成人世界。如王與安娜在摩天輪上細語交談,呼喚觀眾憶起安娜的童年。縱使美娜的行為破壞了融洽氣氛,但她沒有立心不良,只是小孩撒嬌,正如大嫂口中所說的「大唔透」(唯一要挑剔的就是女孩小玲的缺席)。相反,身在馬場/香港的安娜明顯欠缺家庭溫情,只充斥着金錢、派頭和物質等掛勾的聲色犬馬。她只好被陳一邊拉着進場,一邊應酬別人,但整場戲他們根本沒有半句溝通。相較在澳門時,安娜卻能以開懷的心情暢所欲言。

當然,李晨風的說故事技巧不止於此,更厲害的是,他蘊釀一場戲的逼人張力。以結尾前一段戲為例,從一開始已遭傭人的阻撓,才可和女兒相見。未幾,要設法躲避陳的歸來,教觀眾看得陡然心驚。這裡,透過手帕和玩具車等微妙的物件,把整場戲拍得波折重重。安娜無奈被發現,但敍事的力度沒因而減弱。陳更藉此機會,向安娜提出兩個苛刻條件,當中對一個女性的屈辱,教陳的堂妹也心頭一凜。當安娜捂淚而去之際,女兒小玲跑去她身旁和母親擁抱,形成層次分明的三角構圖:身在後景的奶媽(李月清 飾)是無能為力的旁觀者;畫面左邊是站在中景的陳,而他所佔的空間最多,示意角色權力之大;安娜則在前景蹲下來抱着女兒,其地位和看親女兒這要求的卑微也不言而喻。鏡頭繼續拍下奶媽把小玲拉到梯間,並奏起幽怨的配樂,一臉茫然的安娜在窗下含淚俯望女兒。這刻,她猶如兩次在窗下的王基樹,須承受與親愛女兒痛別的隔膜。故此,由她抵達大宅,直至成為「窗下人」的一刻,這十數分鐘的情節全是累積、遞增而來的銀幕張力。

演、攝、導三得益彰

至於,李晨風如何施展他對場面調度(mise-en-scène)的圓熟技藝,以及運鏡、演員演出和佈置等種種配合,繼而令一個畫面或一場戲達至懾人威力。接下來,我會精選兩段戲去深入探討《春殘夢斷》電影語言運用。

(1) 這段戲,由安娜配襯好一雙舊耳環開始[32:10],到陳為安娜穿戴好新的耳環,兩人再步出房間作結[34:36]。最初,安娜已妝扮妥貼,一位女傭站在身後。當鏡頭慢慢拉開,二人原來是鏡中倒影。女傭步出鏡框,陳隨即推門而入,並佇立在安娜的背面與鏡像之間。這前奏預示了稍後更複雜的場面調度和運鏡。

當陳不停催促安娜,他驚覺新耳環仍安放桌上,而場面調度的威力便發揮起來:一臉鐵青的陳捏緊手中耳環,安娜和傭人一併進場;鏡頭順勢推左,而鏡頭停下時,陳即喝道:「咪住!」鏡頭又再順着他的步伐迫近安娜,質問為何不戴上新耳環;她說出原因並強調「戴唔入」,但陳再三要求,更為她親自戴上。承上一場戲,陳擺出一副為你好的姿態,強迫女兒吞下魚油;如今要安娜戴上新耳環,也是同出一轍。

其後便是焦點所在:安娜與陳一起「入鏡」,在穿戴首隻耳環時,鏡中仍反射出相當的空間感,還有朦朧的倒影和她的背面佔着景框。然而,我們已隱約看見她的痛楚,也伴奏起哀傷配樂;但鏡頭輕巧一轉,安娜猶如被三個陳克烈重重圍困,此時面向觀眾的她已眼泛淚光;鏡頭再推近成一特寫,強忍的淚水已表露無遺。如此一正一反的調度、運鏡手法,恐怕是要映照她受盡丈夫長年累月的制肘,而藏在心坎內的「靈魂的一隅」。

畫面一轉,已是女傭的特寫鏡頭,一臉愛莫能助的表情;再回到三面鏡上,安娜抹去淚水,轉身時更收起了委婉的神情,安娜和陳步出房門。在大廳的舞會上,安娜甘願受命,又再笑臉迎人,但看過了鏡中假象,一切早已心照不宣。至於剪接上女傭的特寫,是在戲中並不罕見的手法。李晨風透過傭人/旁觀者的目光投射出每位觀眾的現況--只能對安娜寄予最深厚的同情。

(2) 王窮追到安娜娘家中的一段。二人在房中時,有一個捕捉他們對話的長鏡頭[01:24:21-01:25:36]。較第一段戲含蓄,少了畫面空間上的劇變;這一分鐘左右的鏡頭,卻示範了演員與攝影之間,兩者如何相輔相成、如何達至近乎完美的組織。

整鏡開始時,王在鏡頭左邊,手搭在右邊的安娜的肩上。王已說到可以為安娜犧牲性命,安娜卻道出不能和他結合,而王對她的話顯得有點疑惑;安娜的反應變得更大,以整個身子鬆脫開王的手,並猛然撲向左前方,而鏡頭迅即轉左,兩個角色便對調了位置;王站起來走近安娜,鏡頭微微提升,他說安娜誤會了,只祈求和她做一對「精神上永遠的好朋友」; 安娜再次拒絕並勸他離開,她緩緩走回右邊,鏡頭先右轉,王俯起身再手搭安娜的肩膀,然後慢慢推近至中特寫;安娜轉身道出苦況,只希望他能和美娜相愛,要不然就永不相見;安娜轉身繼續痛哭,鏡頭遊向左邊,悄然捕捉了沁濕眼角的王,他則身往左看時,整鏡亦完結。

容我斗膽推論,若白燕和張活遊的演繹,包括他們一舉手一投足,並非來自劇本或李晨風的指導,那很可能是他們作為演員的自發性(spontaneity)。譬如,當張活遊的對白涉及追問安娜的時候,手便立即把她的肩抓緊,使整個畫面增添一種隱約的動感。再看白燕兩次流麗的走動,其走位、對白和鏡頭,三者並行,多麼細膩、俐落的配合。如果演員真的自發演繹,孫倫和曹池的攝影就無疑功架十足。因為他們不但以靈巧的運鏡捕捉演員動態,更見可貴的是,演員和攝影雙方都存有默契和互信。

與另一部55年的傑作,秦劍執導的《父母心》並看,更可窺見孫倫的攝影風格。尤其角色間的糾纏交戰的戲份,孫倫掌鏡都準確無誤,務求要觀眾看得「肉緊」。故取《父母心》的這段:生鬼利和友人瑜回到家中,卻見兒子威沒有跟從戲曲班主。威哀怨的問利為何不能跟隨他,利沒有回答,卻對自己反問起來。此時,利發出一陣令人無法承受的苦笑,笑聲伴隨他沉重的步伐走近鏡頭,然後噗通一聲的跌坐椅子上。隨後一個鏡頭,利由座上回身到飯桌旁。這一鏡,利、威和瑜三人都在畫面內。利置身正中,威瑜二人剛好貼在畫面的邊緣,人物的高矮遠近很分明。利推開威,倚在櫃旁,瑜上前勸說,利轉身背着觀眾說:「我好難過,好難過!」只一個鏡頭,便把利最不容人所知的一面呈現出來,完全沾不到半點造作(artificiality)。

片末時,安娜獨自面對海浪,我們可會憶起她逝去的童年?還是私疑她像王基樹一樣殉情自殺?當她思量過後,便意會到她沒有如原著和慧雲李(Vivien Leigh)所演的安娜般,悲壯而死;她更接近成瀨電影中的女性,面對生活洪流,依然逆流而上,有着堅韌的生命力。李晨風與不同單位通力合作,不但將故事說得完好,更賦予了安娜一份縱使要面對社會、道德壓迫,依然抱有尊嚴地活下去的「中聯」精神。



原刊於香港粵語片研究會(Cantonese Cinema Study Association)網站。

http://www.ccsahk.com/?p=339

Sunday, July 10, 2011

《風雲人物》(It’s a Wonderful Life) 放映會

《風雲人物》(It’s a Wonderful Life, 1946)以神祇目光,縱看主角George Bailey (占士.史超活飾)一生。成長於小鎮Bedford FallsGeorge,從小富有正義感,更滿懷大志。可惜,他成長的遭遇總是事與願違。勞碌半生談不上Wonderful,但總捱過二戰,弟弟也凱旋歸來,共渡平安夜。豈料,George卻在這夜面臨業務倒閉和坐牢危機。在這窘境間,他只想到一個辦法――以死換取保險金。到底,有誰又會在凜冽冬風下,把George從自殺邊緣拉回來….

《風》為法蘭克‧卡普拉 (Frank Capra),於戰後拍攝的第一部長片作品。雖然,當年奧斯卡五個提名全部落空,仍無損電影今天的地位。要賞析這部不朽經典,我們可先從電影本身的故事、手法談論。另外,為配合是次荷里活黃金年代的題材,當然不少得從片廠、明星和「作者」等面向入手。

誠活動搞手之一的David邀請,小弟將於本月13日星期三,在aco(艺鵠書店)作映後分享。

PS:電影會以藍光高清播放。

Monday, June 6, 2011

A Long Way To Be Bad

剛踏入六月,兩個新環節在BFI開鑼。一是美國男演員謝夫•布烈治(Jeff Bridges)的回顧;二是後佛朗哥時期 (即1976年以後)的西班牙電影。《Bad Company》 (1972)則為前者打響頭炮。

放映前,Geoff Andrew先作一個頗詳盡的season intro。他盛讚布烈治是新生代的Robert Mitchum,而我覺得他的眼神中,有一點Paul Newman的氣慨。相較二人,布烈治還多了一份稚氣。他所演的戲看得不多,但從選映的電影中,也可管見多布烈治元化的戲路,加上曾與多位風格迥異的導演們合作,相信他絕不會是個平庸的演員。

一如不少西部片,《Bad Company》亦以美國1860年代的南北戰爭為背景。故事講述Drew(Barry Brown飾)為了逃避兵役,要離開老家到遙遠的西部,身上帶着母親給他的一百塊美金。其後,Drew與一幫小流氓的頭目Jake(Jeff Bridges飾)不打不相識。心明江湖險惡的Drew,希望拉攏Jake一伙人結伴到西部。故此,Drew為取得他們信任,奉上一部份預先放在鞋底的金錢,說成是搶刧得來的。沿途經歷都有笑有淚,可惜他們斤兩未夠,反遭一幫老練土匪洗劫。事後,為了果腹而去偷、去搶,不但失敗而回,整幫人更開始四分五裂:有的靜悄地轉身竄、有的謾罵著離開、有的更不幸喪生,剩下的只有Jake與Drew二人。豈料,他倆再遇那幫土匪。經過一輪槍戰後,二人以寡取勝,但此時,Jake卻發現了Drew鞋底的鈔票。結果,Jake把Drew打暈並奪去那筆錢,然後逃之夭夭….

導演Robert Benton年近四十才拍出這部處女作,雖不算一鳴驚人,卻不失為一部佳作。與Benton合寫劇本的是David Newman,二人也曾一同合撰《雌雄大盜》(Bonnie and Clyde, 1967)。本片的確有少《雌》的影子,如砰砰槍聲下那瞬間的死亡、同伴間之猜忌與出賣,而Roger Ebert更指出最重要的共通點,在於其隱瞞的說故事方式 (elliptical narrative style):
”Scenes happen in no special order and yet somehow are supposed to build up a gradual tension. There is also a lot of laconic dialog, which works on its own terms -- we laugh -- but seems to work against the movie.”
大抵,那個年頭不少的新荷里活電影,都具有上述的特質。從新浪潮吸取養份,特別是高達,那率性凜然的風格 (這點亞瑟.潘也承認的[1]) 。直到片末,Jake與Drew一同去打刧銀行。當二人把鎗口指向鏡頭時,以一個凝鏡作結。或言,在該片承傳了《雌》的精神。

從這片段中,可見Benton處理死亡的觸覺。

說到承傳,Benton和Newman表明電影的取態是對約翰.福特(John Ford)和安東尼.曼(Anthony Mann)致敬[2],特別是曼氏的《Winchester '73》 (1950)和《Bend of the River》(1952),對於兩個角色間,猶如貓捉老鼠的角逐,都均有借鏡。雖然未看過這兩部電影,教我想到《赤膽屠龍》(Rio Bravo, 1959)和《擒賊擒王》(Rio Lobo, 1970)等電影中,侯活.鶴士(Howard Hawks)對手足情誼的刻劃。然而,Jake和Drew雖不能做到甘苦與共,片中卻強調,在二人互相反叛之間,仍是一對命中註定的羈絆。另又,好些槍戰場面,Benton說是參考了森.畢京柏(Sam Peckinpah)的拍攝手法。可見,《Bad Company》實是一部富有影迷色彩的電影。

另一方面,電影骨子裡卻滿載新荷里活的時代精神。除了一些母親的角色,也只有一個妓女角色出現過;不像舊時的西部片,總是有「英雄救美」和「抱得美人歸」的情節。換言之,整齣電影把西部片的傳統――陽剛特性(masculinity)推向另一個極致。相較於舊日的英雄,Jack、Drew和一眾手下,都不過是徹頭徹尾的「壞傢伙」。「壞」不只是因為他們打刧搶掠,而構成道德上的壞;其「壞」在於連板機的勇氣都沒有,身手也欠奉。試問那一門的英雄或反派會像他們,如斯驚惶失措?



或許,有人會認為這是一部反英雄的西部片,但我更覺這是該片在建立一種「另類英雄」的形象。若我們都視Bonnie和Clyde,或的士佬Travis為銀幕英雄,Jack和Drew又何嘗不可?


Notes:
1.詳見於《雌雄大盜》藍光版本收錄的導演訪問。
2.Colin L. Westerbeck, Jr., Sight and Sound, Autumn 1973

Tuesday, May 31, 2011

The Easy Year (1953)

一系列有關意大利電影配樂家Nino Rota為題的電影回顧,整個九月都在BFI(British Film Institute)上映。當中便包括了《八部半》、《氣蓋山河》(The Leopard)等,教影迷耳熟能詳之名作。然而,是次回顧能一再在大銀幕重溫經典外,卻造就了一個認識意式喜劇(Commedia all'italiana)的契機。

鄉村教師出城記
《Anni facili》(The Easy Year)是1953年面世的意式喜劇,由Luigi Zampa執導,而飾演主角Luigi De Francesco為意大利笑匠Nino Taranto。在意大利西西里執教鞭的Luigi,為人忠厚戅直,亦執着於智識和信念。而故事則講述Luigi應女兒和太太的需要,從西西里搬遷到羅馬生活,暫寄住於表親籬下。可是,百物騰貴的羅馬,以Luigi教職的薪水是難以付擔。身兼前房東及候選市長的Baron則圖Luigi出城的機會,希望Luigi為他的新「藥品」在羅馬註冊,並一顯其布爾喬亞氣派,承諾事成後會支付他足以在羅馬每月的生活費,Luigi也只好肯首答應。無奈大市城生活逼人,連帶產品註冊亦難關重重。Luigi幾經辛苦越過了現代文明的籬笆,但官員眼見從這位中間人上無利可圖,便刻意諸多刁難。按捺不住的Baron,只好親自到羅馬一趟。他先找舊日的法西斯同胞,以便查找產品註冊官員Fedora。因Baron對Fedora的「殷勤款待」,最終令產品順利通過,更搭上了Fedora的妻子。事後,Baron責怪Luigi為人過於老實,並伺機反口覆舌。沒有得到生活費的Luigi還要面對女兒婚事帶來的開支,在這窘境間,他只好答應一名學生在學術比賽上讓他輕易通過,從而收取三萬里拉的賄款。結果在女兒的婚禮當天,Luigi給逮捕了。他深明犯事的後果,亦難辭其究,故甘願坐牢受刑。

有關這部電影及導演Zampa的英文文獻也是寥寥無幾,縱然如Peter Bondanella所寫的那本《A History of Italian Cinema》,也只是三言兩語的提及Zampa。反而,在《Nino Rota Music, Film, and Feeling》( Richard Dyer, 2010)一書中,便有一篇文章論述該片,並且仔細談及本片的開場。電影開首以一輛行駛中的貨車尾部為視點,在打出開場字幕的同時,觀眾亦能一窺西西里的掠影。文中指出這種類近紀錄片的開場,在戰後意大利電影非常流行,例子如同為喜劇的《Totò cerca casa》。承接而來一個流暢的長鏡頭拍攝西西里的一個雕像,而旁白同步地在講述相關的人物典故。鏡頭一剪,原來那旁白來自正在教授歷史課的Luigi。這種畫外和畫內音的靈活運用,更連接起紀錄片與敍事片,兩個南轅北轍的電影世界。而Richard文中更盛讚: ”Nothing is straightforward here.” 此外,這開場還創造了兩個可代入的觀點,一是Luigi,二是他的學生。因為課堂的感覺,是冗長,還是精彩,一一交由觀眾定斷。基於紀錄片方式,本來帶點說教的意味(如propaganda),從而更立體地突顯Luigi的形象。

不可缺的幽默
作為喜劇,本片出色的地方,莫過於對政治時弊的嘲諷以及現代文明和規則弄人的地方,以影像放大起來。如透過身為政客的Baron,本想拉攏左派投他一票,但後來拜訪法西斯舊友時,卻強顏擠出笑臉,並對在旁的Luigi說:「你也容忍了他們(法西斯)二十年,也不差在一時吧?」把好些「投機」和「圓滑」的處世態度,安放在另一個位置上,讓觀眾好好思辨。然而,對現代文明的反智愚人,也挖苦得到位。比方說,Luigi在遞交產品申請時,先後受不同部門的劃分,辦工時間的限制,以至排隊等等,凡此種種規則雖是有條不紊,卻成了造成更多不便。從影像上,以默片速度補捉Luigi東奔西走、手忙腳亂的景況,伴隨院內此起彼落的笑聲,到底我們笑是因為人物的拙形拙相,還是他所面對的環境呢?這類喜劇元素,難免會令人想起積葵‧大地(Jacques Tati)。不過,Mr. Hulot與Luigi相比之下,前者能無視任何規則所限,他猶如小孩在城市中闖蕩。

導演Zampa亦甚會以電影語言去說笑,繼開場那聲畫的圓熟運用外,於中段安排一場觀賞舞台劇的戲份,向戲裡戲外的人開了一個玩笑。首先,以中景拍下一個有關行賄的二人對話,鏡頭再慢慢拉開,原來兩人是在舞台上對話。到下一鏡,便已是席下的Luigi、Baron和Fedora夫婦四人,看劇大抵是Baron對Fedora行賄的一部份,但他卻沒料到這會是一齣如東宮西宮的舞台喜劇。整場戲便反覆剪接舞台劇的內容,和四人面面相覷的表情。《Anni facili》就是這樣一部透過幽默、跳脫的方式,而表現出睿智的喜劇。

當儒者不再困惑
雖說是喜劇,卻以悲哀的調子作結。或許作為主角的Luigi,從未在電影中,表露一絲喜悅,從西西里老家遷走,及後面對金錢的難題,終而坐牢收場。當Luigi決定答應受賄一事,便成了電影的轉捩點。當他在家提起電話,在猶豫撥號的片刻,卻多次和女兒嫁衣的送貨青年對剪,相望而無言,令影像更形強烈。

到了Luigi接受撿控時,一位已成檢察官的舊學生,因不相信這是事實,故特地前來問他有何苦衷。但Luigi婉拒答道:「我只希望我所有學生,可以記住這個老師因犯錯而受到懲罰。」同時回應了開首時的歷史課,他當時告訴學生,一位名叫Agesilao Palermo的歷史人物及其事蹟,並引用他一句話:「我樂於為自由而死。」儘管Luigi有錯在先,箇中捨身成仁之精神實是類同。教我想到雷諾亞(Jean Renoir)的《This land is mine》(吾土吾民,1943),同樣以一名叫Albert的教師為主角,本來生性儒弱,後來卻公然指責納粹惡行。結尾時,他在班房告之學生,他破壞了一些規則,因而被補。雖換來收監下場,全體學生卻肅然起敬,振振有詞地讀出法國獨立宣言的要旨,並目送Albert被德軍帶走。



《Anni facili》的最後一幕,為Luigi押上火車到監獄去,此時,Fedora夫婦則在另一個月台,前往米蘭度假。一邊家人在含淚告別,一邊卻在帶笑歡送,以一個全景觀望兩班火車的離去作結。好人沒好報,我們當然感到不值。不過,Luigi不只是要告誡他的學生,而是要令電影成為戲外每一位的再教育。或言,以後站在對與錯的月台上,相信都不再困惑了。

後記:
1. 眼利的讀者,或會猜想導演是否無心插柳,把主角的名字改為和自己一樣的。
2. 在網上查找資料時,發現Nino Taranto除了當電影演員,也有舞台劇和廣播劇演出。他和Totò相識於微時,關係亦師亦友。

寫畢於去年9月

When Audrey Didn’t Go Lightly


一月於BFI,除Howard Hawks的回顧外,更選影了不少柯德莉夏萍(Audrey Hepburn)主演的電影,好以印證荷里活的黃金年代。十三部夏萍的選影中,當然少不了《窈窕淑女》(My Fair Lady, 1964)、《珠光寶氣》(Breakfast at Tiffany’s, 1961)等代表作,。不過,教我別開生面的卻是由威廉•惠勒(William Wyler)所執導的《雙妹怨》(Children’s Hour 1961),與同年的《珠》相較,可謂迥然不同的夏萍。

孤戀不成花
巴黎、羅馬和紐約等醉人城市都不是《雙》的舞台,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看似安逸的美國小鎮。故事講述夏萍與莎莉麥蓮(Shirley MacLaine)分別飾演的Karen和Martha,二位相識多年的中學友好,加上Martha喋喋不休的姨母Lily(Miriam Hopkins),於這小鎮開辦一所寄宿女校。當教務漸上了軌道,Karen和醫生男友Joe(James Garner)亦開始談論婚事,但Martha對婚事的過敏和反應,惹來一向對學校生厭的小女生Mary滿腹懷疑與睱想。當Mary又再與Karen針鋒相對後,決意離校找她依仗的祖母Mrs Tilford(Fay Bainter),更扭捏霎眼充耳之事,耳語給祖母。Mrs Tilford表現驚愕,及後,主動告知其他家長,有關Karen和Martha的「不尋常」關係。未幾,家長們緘口不言地到校紛紛帶走子女,只有從最後離校的一位家長,才打聽到事情的始末。她們倆不甘屈服謠言之下,隨即到Mrs Tilford府上理論,但不料到Mary已威迫一位儒弱的同學替她圓謊。傾夕間,她們不但變得一無所有,同時要受盡眾人白眼。雖然,Joe在事後都站在Karen背後扶持她,也不免會有一絲人性的弱點,而流言裴語亦造成二人間之不信任。當Joe走後,剩下Karen和Martha在倘大無人的房間。Martha開始結巴地說出對Karen早生情愫,而這禁忌的告白也脫口而出。在她們都不能承受事實之時,Mrs Tilford便出現告之一切皆為Mary的戲言,亦深表歉疚。可惜,道歉抺不去對真相的恐懼。在謊言與真相的吊詭之間,Martha選擇以死作結。如同荼蘼花,於感情盛開的一刻,凋零而去。


《雙》改編自美國女劇作家Lillian Hellman的同名劇作,惠勒先前已拍過這劇作一次,名為《These Three》(1936)。不過,在三十年代的銀幕上,難以涉及同性戀的題材,結果Mary的耳語內容,變成Joe與Martha之間存有姦情,而當年飾演Martha的,正是這個版本中的Aunt Lily,Miriam Hopkins。值得注意的是《雙》為惠勒拍攝《賓虛》(Ben Hur,1959)之後的作品。縱然,從史詩到小故事,彩色轉至黑白,仍不減《雙》於銀幕上的威力,更絕對可以與其他惠勒的大作看儕。

電影以學校的開放日的鋼琴表演為開首。只有輕快的琴聲作畫內音拱托下,以Karen與Martha之間的眼神動靜,簡潔地交代二人的情誼和默契。同時,穿插着Mary如何戲弄席上的同學,也預視了她頑劣的一面。接下來的是一場戶外聚餐,其開揚環境、人群的熙攘,都有別於整部電影的風格,鏡頭下亦着墨於這今昔之別。如以一個於走廊的推鏡,補捉Martha在家長學生中走過,為聚餐準備。但事發後,以反方向的鏡頭,拍下Martha在人去留空的走廊上緩緩踱步。當年Hellman把劇作售予美高梅時,解話說道:「這是關於一個謊言的力量。」(It’s about the power of a lie.)可見,兩組對比鏡頭的用心,也靈巧地展現出其謊言的摧毀性。

誠然,除開首和結尾外,整個過程都彌漫着壓抑的氣氛,好些場面還駭人心魂。如在寄宿學校內的佈置中,運用了大量直線,如門框、牆身和樓梯的枝柱等,營造出被困,甚至是監獄的意象。其典型西方家庭的樓房陳設,亦可見諸於《Reckless Moment》(1949)、《Bigger Than Life》(1956)和《Lolita》(1962)等美國電影(無獨有偶,三部均為James Mason主演)。《雙》較諸於上述三者,可視為一部「徇規蹈矩」的電影,但它們不約而同地刻劃「正常人」眼中的異者,而屋內室境的運用,儼如一個封建社會的投射。再者,於狹小的空間中,演員們猶如擠在一個盒子中,被我們觀眾的目光任意審視。

論到本片的構圖,應該是最雕琢的地方。當Mary偷聽完Martha和Karen的對話後,Karen在一個全景下,從房間走出來,而同一組鏡頭內,用大特寫拍下在景框邊緣的Mary。即是以一個女孩的臉蛋,把夏萍整個身體和周遭的物件都壓縮起來。這種類近表現主義的拍攝手法,不但把說謊者的身份放大起來,觀眾或因那詭異、不安的氣氛,而分享到Mary對二人關係的想像。另一組相若的鏡頭運用,則是Mrs Tilford前來道歉的一幕。罩着面紗的Mrs Tilford,她的臉龐已佔半個景框,另一半則是中景距離的Karen。眼看一個老邁婦人,那滄老、倦態的臉容都表露無遺,暗示了謊言所殃及的不止二人,還有Mrs Tilford,和她那揮之不去的罪疚感。難怪,Pauline Kael說她賦予Mrs Tilfor更深厚的同情。



有人曾問惠勒的看法,若《賓虛》在電視播放。惠勒答道:「但願我永不活著看到這天。」(I hope I never live to see the day.)我相信,他對《雙》的答案亦如是。試想像,一個三米高的人頭特寫,那種銀幕獨有的威力。到電影的尾段, 當Karen出席過Martha的葬禮後,正正是以一個夏萍的大特寫作結。此刻,在她臉上掛着淡淡的微笑,也是對生命堅韌的微笑。對比當下一些剝削同性戀的電影,《雙》無疑來得更真誠、更關懷。

寫畢於2月

我要活下去



《極地逃殺》(Essential Killing, 2010) 早於去年九月在威尼斯影展大放異彩。到了上月下旬,香港國際電影節把它列入「大師級」的單元中。與此同時,倫敦也在一個名為KINOTEKA的波蘭電影節 (今年已是第九屆) 中把它作為開幕電影,並邀得導演史高林莫斯基(Jerzy Skolimowski)親臨作問答環節。放映前,史高林莫斯基十分自豪地表示影片是他的「最佳作品之一」(One of my best)。

影片以一片乾旱險峻的黃土地開首,雲遜加勞(Vincent Gallo)飾演的沒名沒姓沒身份的中東人(我們在結尾字幕才得知角色名叫Mohammed),正疑是被美軍們追捕。他在驚惶間沒半點猶豫,把三名士兵殺掉,但仍逃不過仿如天眼般的軍隊。由Mohammed圍困被補、軍官嚴刑拷問不果、至在押送犯人途中,上述十數分鐘的情節,導演解說道:「這些只是一些背景資料。」當Mohammed及後於白茫茫的雪地下,面對進一步的追捕、飢餓和死亡時,其人性走向極端的表現,可視為電影的另一個起點。換言之,《極》片戮力描寫的是人拒絕接受死亡的生之慾。史高林莫斯基說影片的拍攝意念,源自一次回家時的駕車意外(見四月號的《Sight & Sound》雜誌)。很明顯的,這是導演自身面對死亡體驗時而激發的創作動力。

這部只有86分鐘的電影,除了由35頁劇本和雲遜加勞的獨腳表演建構起來,還有是富有極強感染力的鏡頭。如Mohammed用刀刺死一頭獵犬一場,史高林莫斯基先是用了一組急促淩厲的對剪,獵犬死前發出的哀號與Mohammed的急促呼吸聲互相交接;獵犬斷氣後,再接上一個嘎然無聲的空鏡,接着是人、雪地和日落的壯麗構圖,攝影機緩緩上升,伴隨着詭異的配樂,渺小的Mohammed拖着染血的身驅,向著那遙不可及的太陽不住奔跑,震懾效果教人難忘。大遠景能刻劃出大自然的冷峻、磅礡之感,但微距的特寫也具相同力量,如在極地下凝結的水流。敕使河原宏的《砂之女》(1964)以微距拍攝沙粒的流動,愈是細微地觀察,影像則愈趨陌生,大自然也更形無情。《極》也有異曲同工之妙。及片末,關於Mohammed的生死和有否逃脫的成敗,影片並沒很清楚地告訴觀眾,這樣安排可看作是對戲劇懸念 (suspense) 的一種反芻――看着Mohammed走過山脊稜線和崎嶇溪浦,還有那些吃樹皮、螞蟻和生魚的場面,其感染力足令作為觀眾的我們,最終忘掉他逃犯的身份。這不過是一個人,一名渴求生存的活人。


《極》片另一出色的地方,是在於其井然有序的色彩運用。像開首的枯黃荒漠便有種很earthy的質感,反映着Mohammed身心還未至於崩潰邊緣。另外,單色調 (monochrome) 的雪地乍看有如黑白片的觀感:在大遠景的一片白雪皚皚中僅可見數棵疏落的樹,襯托着Mohammed那苟延殘喘的軀體。最教人難忘的一幕,則是在雪白的溪間中,流過一條深藍手絹,還有之後如鬼魅般出現的藍布幪面女子。這裡,藍色為這片片冷白倍添了一份不安、似幻似真的色調。其他場景的用色也同樣別具匠心,如監獄一場戲,色彩最豐富但卻最陰沉。鮮橙色的囚犯制服和灰暗的牆身形成強烈對比,我們仿佛也有被套上黑布的窒息感覺。(導演於四十年前拍成的《浴室春情》(Deep End, 1970),已有很奪目的紅綠對比色運用,單看預告片已覺是一次色彩的盛宴。)

《極》可與在影史上不少題材相若的經典電影看齊,如捷克導演Jan Nemec的《夜之鑽》(Démanty noci, 1964)、和日本市川崑的《野火》(1959)。這些都有描繪人面對死亡時的掙扎,如何摒棄道德教條。然而,《極》於今天看來會更有意義,因為除卻軍火槍械外,本片幾乎完全遠離了現代文明。先看這個畫面:聾啞女子Margaret(Emmanuelle Seigner飾)和Mohammed各倚斗室兩旁,中間安放着一部電視機,但播放的卻是火箭升空的畫面――在高度文明發展的背後,人卻要以最原始的方式掙扎求活,何其諷刺?承接前作《與安娜的四個晚上》(Cztery noce z Anna, 2008) ,今次史高林莫斯基再以遠離繁囂的鄉村作為拍攝地點,但人與人之間的溝通、理解仍存在著如鴻溝般的距離與隔膜,有如影片結尾中被高高築起的石牆。相反不會說話的Margaret,卻為淌着血的陌生人而動了惻隱之情。在語言不奏效的一刻,二人間才存在互信,越過了溝通的藩籬。

到電影結尾時,Mohammed騎上馬背而去,鏡頭再落在積雪下仍茁壯成長的嫩草,寓意活下去的essentiality的可貴。可見,史高林莫斯基在零下35度的極地取景時,仍能對事物和人性作出如斯細緻的觀察。誠如英國導演林賽.安德遜(Lindsay Anderson)所言,世上只有兩種導演,一為professional,二為poet。史高林莫斯基毫無疑問,兩者兼備。

寫畢於4月中旬

起題、修正:舒琪

案上的圓與方


BFI於四月以「編劇何價?」(What price the screenwriter?) 為題,選映英國劇作家,Terence Rattigan的一系列作品,特別是與導演Anthony Asquith合作的電影為主,如Quiet Wedding (1941)、The Way To Star (1945)、The Browning Version (1951)和The VIPs (1963)等。當中較諸出眾的作品,則是與美國導演Delbert Mann合作的《鴛鴦譜》(Separate Tables, 1958)。是次展影好讓我們從編劇的角度去賞析電影,也可淺談「作者」一詞的運用,而《鴛》則是本文的切入點。

《鴛》的內容精簡且充滿劇力。電影講述一家坐落於英國小鎮Bournemouth的旅館,其投棧的客人們,在一夜間之輾轉起落。主要角色有愛吹噓的戰時上尉Pollock (David Niven)、一對思想守舊的母女Mrs Railton-Bell (Gladys Cooper)和Sibyl (Deborah Kerr)、旅館東主Pat (Wendy Hiller)、落泊美國作家 John (Burt Lancaster)及其當模特兒的前妻Ann (Rita Hayworth)。

大體上,故事可分為有兩段。開首,先點出Sibyl對Pollock素有仰慕之情,但活在母親的陰霾下,Sibyl不敢有半點越界;而Mrs R-B一向對Pollock鬼鬼祟祟的行徑生厭。另一段著重刻劃John和Ann之關係。雖然John和Pat暗有婚約,Ann卻挾着新娘身份,以虛浮的姿態來告知John。然而,眾人開始聚焦在一宗性騷擾報道, 而Pollock就是報中所及的事主。Mrs R-B更高調地與其他住客商討此事,此舉既可令女兒對他心死,又可藉此把Pollock趕出旅館門外。另一邊廂,John與Ann似是舊情復熾。但未幾,John驚覺Ann可能早已知道他跟Pat的私情,不甘被愚弄的John便跟Ann來個當面對質。一夜驟去,各人都逕自作出一些決定――Pollock向Sibyl坦白訢說自己的經歷與過錯、Ann則承認那些自負的謊言,而其他旅客都對Pollock的所為予以諒解。片末,鏡頭再落在每張盛載各人故事的飯桌上。結果,吃不消這頓早餐的,就只有Mrs R-B一人。

在電影開拍前,《鴛》早已在舞台上公演,但Rattigan的舞台原著是把兩段故事分開述說,而當中的主角都是由相同的演員飾演。當Rattigan和John Gay為電影劇本操刀時,便把兩段故事合併為一。同時,鑑於半英半美的演員組合,也促使與Delbert Mann的合作。

無可否認,Rattigan是建構題旨的第一人。他不但為電影勾勒(sketch)出一個梗概,更賦予每個角色的性格特徵。從展影中的電影比較,不難發現他在說故事上的類同(analogy)。如Quiet Wedding和The VIPs中也表現了故事時間的濃縮;利用短促的一天,便道出人那變幻而複雜的心智。可是,《鴛》能鶴立於其他作品,Mann的執導(direction)絕對是功不可沒。

學者V.F. Perkins指出「執導」的意義,在於導演如何抉擇影像的細節。當我們需要衡量一個導演是否作者,可著眼於他怎樣粉飾每個細緻的部份,諸如拋演員一個媚眼或動一根手指等。Perkins更強調,電影並無「搬字過紙」(simply films the script)這回事,因為當導演作抉擇時,會因應自身的經驗、取態和信念等。換言之,Mann是對劇本作出具深度的個人詮釋,而非單純的描述。

電影中,Mann反覆運用的推移長鏡頭,可謂活現了劇本的一字一詞。以長鏡捕捉John那炯炯的眼神、Ann的嫵媚和Sibyl對母親的低頭順耳,把角色們沉重的背景――包括John和Ann對昔日感情的付出和Sibyl從小受到的束縛,都展現得淋漓盡致,也令結局來得扣人心弦。在長鏡頭下,演員們的進出特別顯眼,似是提醒我們――這是「一個」故事。至於,晚飯和早餐兩場首尾呼應的戲份,都盡量把所有角色,和他們各自的餐桌都併入完整的構圖內,這手法略帶匠氣而又不失準確地,把《鴛》的完整和角色間緊扣的關係都表達了。誠然,Asquith執導The VIPs就少了這份完好的一面,拍得似是四段炒什錦的短篇。(不過The VIPs仍算是一部好戲,特別是Elizabeth Taylor那段。)


最教人亮眼的,莫過於John氣沖沖地找Ann對質的一場戲:跑上房間的John先緘口不言,而Ann一邊調情,一邊把房中每盞燈關掉。在邃黑的密室,Ann擁吻不為所動的John,而觀眾所見的只有兩個幢幢黑影。其後,John便開始他的控訴,並再把房燈逐一打開,以上情節都是在一鏡下完成。緊接着一連串對剪,配合John連珠炮發的對白。導演還刻意把一盞明熒的吊燈納入構圖內,用意強調Ann的謊言已無所遁形。以這幕高潮而論,Mann不啻是賦予電影獨特節奏/張力的「作者」。


追溯至創作的意念,Rattigan說是自己身在酒店時,對那些客人的觀察。另一方面,Mann也被監製送去Bournemouth作實地考察,更聲稱找到Rattigan的劇本中那些角色的楷模。再者,演員們的演繹也是對角色的一種詮釋,還有攝影、燈光、錄音等不同的單位的付出。可見,影像屬誰的問題都難以辯清,更遑論導演或編劇能擁有全然的作者身份(total authorship)。

在這個作者泛濫的年頭,Max Ophüls是作者,彭浩翔、麥曦茵等也可以是作者。當作者論推到極端時,我們又有否把「作者式」的貫徹手法,視作唯一的觀影快慰,或甚是評論的準則呢?

寫畢於1/6/2011

後記:
原來Delbert Mann來頭不小,長片首作Marty(1955)為一部同時獲得金棕櫚和小金人的雙料電影。該齣電影中,手法和人物情感的起跌也很相似,同樣描述主角在一天內作出的重要轉變,以一天去告知我們角色的一生。(Marty一片收錄在criterion collection的The Golden Age of Television合集。)